作为一个出生在胡同里的老北京,对旧城的感情非常复杂,即便现在做梦回家还是回到胡同中,但当年搬离胡同住进楼房却又让我欣喜不已,这可能很能代表相当数量老北京对胡同的感情吧。
经过地震、知青回乡……老北京的四合院早就变成了大杂院了,在消灭“老爷、肥狗、胖丫头”的同时,也消灭了“天棚、鱼缸、石榴树”,四合院中惬意的生活早已是明日黄花中的回忆。我曾亲历了四合院中干净的厕所被拆除,改用肮脏的胡同公厕;曾亲见四合院的门楼居然被大风掀翻,改建为最简单的平顶如意门;曾亲手拔除过花坛中的丁香、荷包牡丹、玉春棒儿,用一家人捡拾的碎砖搭建小厨房;也曾亲历雨里屋中接漏水、晴天上房铺油毡的辛苦与无奈。
没有感同身受地住过这样老城区的人,可能很难理解这一代人对老城区的感情,作为旁观者永远正确地一味保护容易,解放水深火热中的居民太难了!因此,北京老城区就这样蹉跎着,从改革开放到如今。至今我每次去探望还住在大杂院中的95岁高龄的老阿姨,她老人家说,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搬进楼房!
北京很早就编制了《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》和《北京旧城历史文化保护区保护和控制范围规划》,近期还编制了《北京旧城25片历史文化保护区保护规划》。但从内心,我并不十分认可这些规划,总感觉这些规划对物足够重视,而对人重视不足。
美国现代哲学家路易斯·芒福德曾说过:“城市是一种特殊的构造,这种构造致密而紧凑,专门用来流传人类文明的成果”,城市是文化的容器。假如寺庙中没有了香火、老字号中没有了传承人、四合院中没有了老住户……那么保护建筑的意义何在?
说到什刹海的改造,我最担心的就是“腾退空间再利用”,谁腾?腾谁?亚里士多德说“人们为了活着,聚集于城市,为了活得更好居留于城市。”城市自有其特殊的魅力,人们至今仍记得,在上海浦东开发前,上海人宁要浦西一张床,不要浦东一栋房。我家有个中医老世交,“文革”期间下放到农村,后来回到北京,住进已经变成大杂院的老院子,尽管老宅已经变成大杂院,他依然高兴又成了北京城里人,又能坐堂行医。后来,大杂院也被统一拆迁到西三旗,老中医怎么也不理解:“我祖祖辈辈都是北京人,刚刚落实政策没几年,怎么又下放农村了?”四处投书未果,最后治病救人一辈子的老人家被生生气死在家里。
中国的老城区改造也有成功的案例,比如上海的田子坊,在改造中,没有采取人屋分离的做法,而是通过市场这只最有效率的手,采取“三不变,六改变”原则,即原住民房屋产权不变、原建筑结构不变、原里弄风貌不变;变住户为租户、就业者,变原住户人口为国际化就业人口、变居住功能为综合商业功能、变居住社区为国际化休闲区、公共资源的配置从少数人选择走向多数人选择、政府由领导经济变为服务经济。政府重点解决了里弄的基础设施等硬件改造工作,在房屋产权制度上做了大胆突破,如允许老房屋作为商业地产登记注册等,并通过市场机制引入了黄永玉等大师级人物,通过给里弄注入生态系统活力,使得该地成为上海都市旅游的著名景区,同时使得原住民、政府、投资者、旅游者,各方利益相关者受益的良性改变。这样,发展旅游业不仅仅成为老城区继续存在的理由,而且通过旅游开发,解决了原住民的生活难题和就业难题,这便是旅游业融入城市最基层的微观方面的典型案例。
什刹海能否学习田子坊的做法,把资金用于胡同基础设施的改造?当然,老北京胡同现代城市基础设施改造比上海石窟门难得多,但正因为难才需要这么多资金,才是考验我们执政能力的试金石。
让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去配置资源,自发地腾退纾解原住民,毕竟北京几乎所有真正具有市场影响力的街市都是自发形成的,无论是东直门内鬼街(后来改叫“簋街”),还是什刹海改造区对岸的酒吧街。
在这样的“帕累托改进”中,首先让原住民受益,让他们自发地参与到什刹海的开发中来。因为,“群众是真正的英雄,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,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获得起码的知识。”这便是我对83亿元的期待。
作者:戴学锋,中国社会科学院财经战略研究院研究员、旅游与休闲研究室主任
来源:《中国旅游报》;时间:2013-6-10